日子在重复中飞快流逝，感觉暑假才刚开始，就已经快结束了。刘川枫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抓住暑假的尾巴好好休息下，一开学就得县城和学校五六十公里两地奔波了，没办法，儿子刘毅蘅已经快读小学五年级了，夫妻俩自己带孩子，都要上班，儿子经常没人接送，只能让他放学后在学校简易书吧看书，等下班了再去接他。好在儿子还懂事，即使学校的人快走光了，他也看书看得入迷，对爸妈从没任何怨言，这让刘川枫夫妻感到很内疚。
　　刘川枫师院毕业分配到山中已经15年了，到现在还是初级教师，他也曾经为进城和职称努力过，然而，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
　　正当百感交集时，尖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漫无边际。拿起床头柜的手机一看，是语文组群发的短信：“各位老师：按照上级文件要求，我们语文组有两个到小学支教名额，请老师们明天早上8点30准时到语文教研室开会，不得缺席。详情请进入县教育信息网查看文件。”
　　支教？一提到这两个字，刘川枫的心中就有一股莫名邪火，他的思绪一下子飘飞了……
　　那是2007年的暑假，听说学校语文组有一个宁夏支教名额，支教一年不仅可以补贴一万元，还能够进入县城中学教书，职称直接通过。这么优厚的条件刘川枫那个心动啊，当时儿子刚出生不久，还在乡下胡杨老家，谁不想给孩子一个好的生长和教育环境啊。于是刘川枫赶紧去学校办公室报名，发现报名的只有一位同事吕建贤。奇怪，这么丰厚的待遇，语文组30多名老师怎么都不动心呢？办公室主任尤永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报名？”刘川枫愣愣地看着尤主任：“怎么，我不能报名？”尤主任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刘川枫：“你想报就报吧！”刘川枫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在报名表上写上自己的相关信息，走出办公室，隐约听见尤主任嘴里嘟哝了两个字“傻帽”！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名额是吕建贤去县教育局讨来的，局长是他的本家堂叔，已经打过电话给学校领导关照过了，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只有愣头青刘川枫成了众人的笑柄。
　　想到这里，刘川枫羞愤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时间来到了2014年，语文组再次有了宁夏支教名额，不过这次待遇没那么丰厚了。既没有一万元的补贴，更不能进城，只有职称上的照顾。刘川枫心想，这样的条件应该没多少人愿意去，要不蛮报下，应该不会遭遇上次那样的尴尬吧。哎，毕竟刘川枫毕业14年了，还是初级教师，而他的大学同学，许多都评上高级了。在山城，不仅职称职数少，而且各个学校竞争激烈，要轮到刘川枫过中级，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更别说高级了，那简直得海枯石烂。如果去宁夏一年能晋级的话，虽然会辛苦点，老婆儿子照顾不到，但是总比和一群精明的同事钻营有限的几个职称名额强啊！
　　于是刘川枫把心一横，又一次硬着头皮去办公室报名。咦，这次居然还没有人报名，刘川枫心里一阵窃喜，又隐约有些忐忑。尤主任用他一贯的鼻孔朝天冷冷地看着刘川枫，看得他心里发毛，尤大主任这次连一句话都不说就指着桌上的表格让刘川枫自己填，刘川枫再次惴惴不安地填完表格，再次在办公室门口隐约地听到“白痴”二字，再次成为同事们的笑料！
　　刘川枫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名额是留给林副校长的。奇怪，副校长那么大的官过高级并不难，干嘛大老远地跑去宁夏辛苦一年呢？刘川枫叹了口气。直至去年林副校长支教回来，不仅评上了高级，还调到县城某中学当了校长，刘川枫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一种资本！
　　想到这里，刘川枫深深吐了口浊气，自己毕业十多年了，还是那么不成熟啊！
　　这次支教又会搞出什么名堂呢？据说去小学支教不仅要坐班，而且因为家长的不信任，许多都上不了课，只能做职员，或者教品生等技能课。哎，不知这次支教又有什么优惠条件。哎，不管了，反正好事从来不会轮到自己，总不好意思在四十不惑的时候再次成为同事们的笑料吧？算了，还是继续赖床，不去看劳什子文件了！
　　于是刘川枫又睡意朦胧地窝在床上。这时头脑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好事轮不到自己，万一是坏事呢？自己可没少吃过这方面的亏啊，刚毕业的第二年，由于李副校长的侄儿刚好毕业了，就把自己暑假还上得好好的实验班抢去教了，害得自己得教两个“奥特曼”班，到了高三由于班级拆掉一个，自己沦落得跨年段，教高三一个班的语文，兼初一整个年段八个班级的劳技课，堂堂师院本科生被做这样的安排，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同事的笑柄！
　　想到这里，刘川枫再也没有了睡意，赶紧翻身起来，打开电脑进入教育局的网站，打开文件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语文组支教名额有两名，去学校所在地毗醐学区支教，支教期为三年，没有任何优惠政策！天啊，毗醐学区那么大，万一被发配到山上小学教书，那可怎么办啊？
　　刘川枫坐不住了，赶紧打电话给一些同事了解情况，没想到个个都讳莫如深，想找行政领导了解情况，刘川枫又开不了这个口，做了十五年的“良民”，从没向领导提过任何要求，这次怎么好意思呢？
　　当晚刘川枫一夜未睡，脑海里一幕一幕显现的都是自己十多年来吃过的无数次哑巴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跨年段那年，明明在初一教室里上劳技课，巡课行政闾灰闽也看到自己在教室里上课，却因缺课老师武帖盛说那个缺课的班级是他刘川枫的，而莫名其妙被记旷课，不服气找闾大主任理论了几声，反而被他告到裘校长那，说自己放着一个班级自习，一个学期没去上一节课，英明神武的裘大校长竟也信以为真……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刘川枫赶紧骑着陪伴他十几年的“土鹰”车，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走进教研室，发现语文组同事们都早早到了。学校大大小小的领导、各处室正副主任也来了，最奇怪的是，全校的年段长、班主任也都到了，黑压压地坐了一室。会议室沉寂得让人发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息，好像有一股潮湿的异味，又干燥得一根烟头就可以使它熊熊燃烧起来。
　　不到8点30，人早就到齐了，裘校长清清了嗓子，开始说话了：“老师们啊，教育局的文件想必大家都看到了。随着进城热潮的高涨，我们学校的生源逐年减少，现在教师已经超编。教育局让我们语文组和数学组各派两位身体健康的老师去小学支教三年。考虑到每位老师的实际困难，为了公平起见，学校决定采用投票的方式派出支教老师。投票最高的两位老师得服从集体的决定，不得有异议。出于学校正常运转的需要，担任行政和后勤的老师不参加投票。投票权掌握在全体组员和学校行政，段长、班主任手中，每人各在名单中划出两名。”
　　说完，办公室主任开始分发名单了。刘川枫拿到名单一看，自己的名字赫然摆在第一个。尼玛，以前语文组的排列顺序都是教研组正副组长放在前面，再从初一排到高三。自己既不是教研组长，也不是初一老师，何德何能排在第一位！？这不是明显的暗示是什么？刘川枫的心里有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本来自己是外地人，由于“古意”老是受窝囊气，投票已经对自己很不利了，现在名单做这样的安排，不是摆明领导的意图吗？你妹，没有好处的支教用投票，之前的宁夏支教为什么不用投票呢？
　　刘川枫握笔的手在颤抖，他看到了每个同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磨刀霍霍对着待宰的羔羊！刘川枫的头脑一片晕眩，眼前20多个一线教师的名单已经渐渐模糊了，直到同事催促才随便勾了两个交上去。办公室主任和教研室主任开始统计票数。他们的眼睛不时瞟向了刘川枫，刘川枫的心里一阵阵抽搐，他已经看到一场悲剧正上演……
　　结果出来了，刘川枫以最高的票数荣登榜首！这是四十年来第一次获此殊荣。学生时代的刘川枫，学习成绩虽然不错，也只是中上，从未拿过总分第一名，更别说做过什么学生干部了。没想到在四十岁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荣誉”，刘川枫的心在滴血！
　　会议室的人都走散了，没有人安慰刘川枫，哪怕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他静静地坐在会议室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业十五年，每年都是满满的工作量，刚毕业还担任班主任兼备课组长（后来由于班主任和备课组长评职称可以加分，被人抢走了），服从学校安排，任劳任怨，与同事也没有任何的口角，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下场，难道注定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愣神间，阵阵吵囔声传进了会议室，刘川枫揉揉眼睛一看，是语文组的甄伟旻老师和数学组和黄雄民、吴文鹏老师，这三位也是被“公选”出来的支教老师。这三位和刘川枫一样，都是外地的男老师，一直以来都是满满两个班级的工作量。“行政后勤豁免，一线老师吃亏”，他们义愤填膺地邀请刘川枫一起去找校长，实在不行去教育局说理去。
　　刘川枫心里也是憋屈啊，要是可以，他真想趴在母亲或者老婆的肩上痛哭一场。迷迷糊糊地，被他们三拉扯进了校长室！
　　行伍出身的裘校长五十多岁，人高马大，不怒自威，不用说普通老师，就连副校长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但是弹簧被压迫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强力反弹，用鲁迅先生等名人的话来说，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就会“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再说和校长吵一架，最坏的下场就是被交流，结局也不会比去小学支教严重，用陈胜的话来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为什么不死得轰轰烈烈一些呢？
　　于是他们三人轮番上阵，和校长唇枪舌剑，从自身情况说起，谈到对学校贡献，和校长申辩，据理力争！或许是这句“一线满工作量的老师遭遇如此待遇，谁不心寒？以后谁还对学校尽心尽力”打动了一向雷厉风行的裘校长吧，他的口气开始有所缓和，用他的炯炯如炬的目光盯着四人：“你们可要考虑清楚了，当真不去支教？”
　　三个人用坚定的话语回应了裘校长，裘校长的眼睛盯着魂不守舍的刘川枫，看得刘川枫低下头不敢正视：“你也是这个意思？”刘川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裘校长冷冷地说：“好吧，你们说的情况我会考虑的，你们回去等消息吧。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这句话说得刘川枫心里越发恓惶起来，他们三人倒无所谓，气呼呼地走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刘川枫一头栽在床上，像一只羸弱得奄奄一息的狗，病怏怏地蜷缩在床上，连可爱的儿子叫他都不回应。老婆王灵艳在针织厂上班还没回来，刘川枫也没精神去做饭，躺在床上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
　　王灵艳回来了，看到刘川枫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多问，就去做饭了，刘川枫晚饭一口也没有吃。
　　王灵艳收拾完进来，心疼地看着刘川枫，默不作声地帮刘川枫打开了空调，默默地躺在老公的身边紧紧地抱着他，爱怜地抚着他华发繁生的脑袋。她知道老公是家里的顶梁柱，风里来雨里去地支撑着这个家，他虽然为人老实，但一向很坚强勤快，今天肯定是在学校开会讨论支教事情受到打击了。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抱着他，用女性的温柔抚慰他。
　　刘川枫抱着老婆，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湿了王灵艳的头发，湿了枕巾。哭累了，迷迷糊糊，刘川枫睡着了。这时，又是一声刺耳的短信铃声惊悸了他，使得他心弦战栗！刘川枫不敢去看短信，继续把头埋进被套里。
　　王灵艳帮刘川枫打开手机一看，惊喜地叫道：“老公，快看，喜事！”这一惊一乍，唬得刘川枫差点灵魂出窍，接过手机一瞧，上面赫然一行字：为了鼓励同事们参加这次的支教，经学校行政会研究决定，参加支教的老师，三年后职称优先通过；支教期间，绩效考评每月为优；另外学校工会一个月给予每位老师200元补贴，每年春节发给1000元的慰问金……
　　刘川枫手握着手机，愣住了！
　　后来听说其他三位同事带上”悔过书“连夜登门去找裘校长认错，声泪俱下地表示愿意为学校分忧，恳请校长把支教重担交给自己，结果遭到秋校长的严词拒绝，灰溜溜地走了……
　　据说，学校最后决定派出支教的两位语文老师分别是中风后连说话都不利索的李兆龙老师和失恋后精神恍惚多年的常有江老师。